2020年春节,新冠肺炎让出没夜间的黑色蝙蝠在人们心头挥之不去。一位持续奋战在抗疫一线的朋友有天突然问我,你在看画写字吗?
朋友很忙,丢下这句话就没了下文。
事实上,我不用看,伦勃朗和洛佩斯的画早已在眼前浮现。居家的日子,两位世界级大师的画册在城市另一头某个旧书房的角落里散发着孤独的芬芳,没有了指尖与目光触摸的温度。我长时间盯着被在线学习的小学生“黑”成“蝙蝠”形状的“钉钉”,唯恐有被自己疏漏的执行指令与信息。除了看新闻和做力所能及的事情之外,大师们以动物尸身为题材的绘画作品常常闯入我的脑海。
“他们那样画只是因为它们适合被画”,从事西画教学的王羽天老师说,“不要赋予那些作品太多的观念。”
我明白王老师的意思,他担心我“想多了”。
于是,我试图用洛佩斯那样冷静的眼光去看西班牙当代最杰出的画家本人以更多的冷静绘制的兔子——餐桌餐盘里一只剥了皮的兔子。我明白当王老师那样说时,他只是希望我更加内在地进入对绘画本身的理解,并且顺便提醒我不要在这个冷清的春节过于伤感。
洛佩斯和他的作品
疫情让人们理性而克制地保持着必要的距离,即使小区里正好住着一位深得伦勃朗精髓的优秀画家;即使在以往,人们以竟然与这样一位画家不可思议地住在同一个地方感到荣幸;偶尔打一个电话时,询问的也是“哪一幢有隔离户”、“家里有没有新鲜蔬菜”而不是“家里的颜料是否还足够用”这样的问题。
邻居崔小冬老师很久以前就以带有明显伦勃朗风格的作品《冬至》获得全国美展的大奖。与他本人另一件以《惊蛰》命名的轻盈作品不同,《冬至》描绘了一个充满腥味的屠宰情景。三位农人俯视被他们合力解开的羊体剖面,左侧人物的手中依然握着锋利的刀具。画面中弥漫着热气腾腾的水雾,预示着烫洗即将被人类消费的动物工序已然准备停当。
崔小冬《冬至》
“与洛佩斯的‘冷’形成强烈对比的,是伦勃朗的‘热’”, 何红舟老师正全力着手中国美院绘画艺术学院在线教育的推进事宜,但他还是富有耐心地回应了我的贫乏,“他的情绪、他的笔势都是‘热’的。”
伦勃朗《被屠宰的公牛》
由于担心我可能还没有理解,在接下去的时间里,何老师在互联网上更进一步地阐释了那开膛破肚的动物身体与荷兰最伟大画家斧头帮般大刀阔斧的绘画语言如何存有着某种相契,以及伦勃朗如何扬弃文艺复兴早期绘画中的线描式风格,而代之以高光等各种艺术手段,以图绘式的语言让观者自身对画面进行完形,从而获得更符合视觉心理感受的“另一种真实”。
作为永久理想的导师,何老师的温暖,还在于他在短暂停顿以后不经意间说出的那句话,“在对生命的更多感受方面,他们无疑开拓出了一个新的领域。”
这正是我所期待的,画家对存在物的认识和鉴别方式,而这样的方式,恰恰是在与最逼真具体的日常生活的关联中形成的。
当蝙蝠把自己长成它“所是”的那个样子,应该已经十分努力地告诉人们,它们毫无疑问是不适合被食用的——这是青年学生发表在网络上的流行语。它可以启示发明雷达,可以幻化成蝙蝠侠的屏幕形象,可以是其他的一切,却独独是不可因过度猎奇而冲破禁忌的。
也许,在禁忌还没有成为严格律法的时候,杜绝禁忌之事的念想更多地是一种劝导。
与写实主义的西画不同,丰子恺的东方动物绘画浸润着满怀的慈悲。《护生画集》不仅是画,更是书写的态度。“护生者,护心也。去除残忍心,长养慈悲心……”所谓“护”,所谓“生”,所谓“护生”,明明白白,毫不避讳。乍一看,那是丰子恺献给师傅李叔同寿辰的。李叔同何许人,长亭外古道边,千古绝唱,虎跑寺得道高僧也。此中悲悯,何尝不懂?因此丰子恺的绘事,他的苦口婆心,固然是弟子与师傅在“佛学精神”上的相通示意与致敬,更是文艺界佛学界“一众”人精诚为“众人”献上的劝导经典。
丰子恺《护生画集》
丰子恺之后,2016年,92岁的“画坛鬼才”,猴年邮票设计师黄永玉编绘了《给孩子的动物寓言》。如果说丰子恺在《护生画集》中竭力聚焦于一点,黄永玉的动物寓言则有了更多的思辨发散,他给每一幅画配上了一句话或一段哲思:他说喜鹊报喜不嫌吵,乌鸦才“哇”了一声人就说它带来了不幸,野猪为屈辱的堂兄弟而战,雁鹅也懂得助人为快乐之本……在动物寓言的第三卷,那位“无愁河的浪荡汉子”这样写道:传说“年”是种妖魔,不停地吃人,有一天终于走了。人们灾难消失,“年”这个东西“过去”了,所以“过年”。庚子年正月初六,96岁的黄永玉画下了“中国人活得有气势”的网红抗疫大作。老先生硬是以鲜明的红十字符号与象征胜利的手势,把蝙蝠的哭泣与暗影涤荡得了无踪迹。
黄永玉《给孩子的动物寓言》
彼时彼刻,黄永玉的朋友,百科全书式跨界艺术大家,庚子年邮票设计师,83岁的韩美林正结束他在泰国的文化交流之旅,行囊里装着260个友邦国家旅游局赠送的3M口罩。当韩老师回到他在北京通州的艺术馆时,始于正月初一的“韩美林生肖艺术展”依然在曼谷中国文化中心和暹罗百丽宫两处热展。以深爱中国文化的泰国公主诗通琳为代表,泰国人民对韩老师的作品表达了由衷的热情与喜爱。展览延伸的意义,是泰国的相关官方工作部门、宗教界人士以及民间粉丝,都以他们各自的方式传达了对中国平安的祈愿与信心。
韩美林作品
韩老师在动物画中赋予动物的性灵之美,以及形象的独特和高辨识度,让他在当代东方动物绘画中成为独树一帜的代表人物。他十二生肖中的小精灵,可爱,无邪,俏皮,机智,那般唯美的存在,分明是自然共同的婴儿,呼唤我们去呵护疼爱。至于形体相对粗壮的老牛与奔腾不息的骏马,更因融入了画家本人的性情与精神而充满生命的坚韧力量。
韩美林向诗琳通公主介绍展览作品
韩美林作品
生肖绘画以与每个人相关的方式,建立了个人和属相动物之间天然亲密的关联,这是东南亚国家共同拥有的文化。但韩老师的巡展,是一个充满全球抱负的计划。他年复一年地出发和远行,因为他深信,纵使肤色不同,文化迥异,人类对艺术和动物的爱始终相通。
鲁本斯作品
德加作品
画生动活脱的动物,无论在西画,还是东方的绘画传统中,都是更多艺术家动物绘画的主流选择。区别也许在于,在西画的诸多经典作品中,动物主要不是作为单独的形象而是与人物或事件交织在一起,这可以从鲁本斯和德加等艺术家的作品里得到映证。即便在浪漫主义画派代表德拉克洛瓦那里,他的不少动物绘画作品,包括马、狮子和老虎,尽管本身艺术价值极高,也可能只是对他更重要作品的丰富和补充。
德拉克洛瓦作品
尽管如此,德拉克洛瓦充满浓郁异域风情的作品依然以有形无形的方式影响着后来人。数年以前,当常青与友人结伴远赴非洲,穿行在肯尼亚马赛马拉和安波塞利的无边莽原,真切体会自己与频临灭绝或危机的别他物种共生共存时,他流泪画下了与德拉克洛瓦一样富有大胆想象力和瑰丽色彩的系列鲜活动物。
常青作品
在另一个与冠状病毒无端相连的2003年,常青在等待漫长冬天终将成为过往的日子里,用水墨画下了系列温情脉脉的动物绘画,也许是因为SARS造成了太多的分离,常青那个时期的动物画,不是母子相护,就是恋人相依,更有一家子大小寸步不离的全家福。
常青作品
在常青的动物绘画作品中,最能体现画家恻隐之心和昂扬斗志的,也许是他的缅甸斗鸡。斗鸡们呈现的形象与其说是鸡,不如说更像凤凰或是孔雀,色彩特别好看。只是在激烈的较量和誓死的打斗之后,一切华美变成了注定惨淡的结局,再没有舒展漂亮的羽毛,更没有死而复生的涅槃。
常青作品
常青说,有感于人类与动物相争相残的本真,他更加珍视和平理性,生活的不易。常青又说,斗鸡向死而生,在培育和训练的过程中,从头到尾不见对手,见到就一定要消灭它,平生只为这一战。不需要撩拨,上去就打,到死就结束,赢的去养伤,继续战斗。
“……要不战死沙场,就是回到故乡”,黄永玉老先生曾经写下的这句话,用在这里特别合适。
常青因此说,愿每只斗鸡都战绩辉煌。
而我想说——愿大家都平安。
待春暖花开,我要与师友秉烛夜读,泼墨挥毫。
(久尔)